2012年9月2日 星期日

構作台灣兒童的假想敵-從「南海血書」到國小教科書的「怒海求生」



@這篇擱了兩年了,受限於資料收集不全,一直未能繼續,還望各界方家有以告我!

構作台灣兒童的假想敵-從「南海血書」到國小教科書的「怒海求生」


一、摘要

  19781219日在中央日報副刊刊載了一篇由朱桂翻譯的一篇文章-〈南海血書〉。據中央日報表示,這篇文章是朱桂胞弟在南海打魚時,在珊瑚礁上發現。書中是一位名為「阮天仇」的越南難民絕筆。文中對於南越的滅亡,越戰的失敗,以及「偉大盟邦」與「民主鬥士」的過錯提出血淚的控訴。此文刊戴後,旋即引發「閱讀風潮」,19791月中央日報社印行單行本,教育行政單位發函各級學校購買列為閱讀教材,並要求學生撰寫讀後心得。同年5月,教育部函請國立編譯館將該文章列為指定教材。1982年國立編譯館編印的國小社會課本第八冊第四章第三節「怒海求生」,即〈南海血書〉之編寫。

  當此全國性的閱讀及寫作風潮之際,19796月林濁水於《八十年代》創刊號中發表〈拙劣的越南寓言:剖析南海血書的真相〉,戳破〈南海血書〉為國民黨政策文宣捏造的謊言。然而,遲至2003年是文「譯者」朱桂,才在一次電視訪談中揭露「真相」。

〈南海血書〉固為捏造的作品,已論之鑿鑿,本文將不再咎責其動機,而旨在探討此一文學現象。本文所設定的前題是:發表於中央副刊的〈南海血書〉,是一篇文學作品。暫撇開意識型態的爭議不論,它甚至可被視為一篇自述體的小說。在這一前題下,本文試圖進一步探析,這是一篇什麼樣的文學作品?它產自一個什麼樣的文學環境?何以這樣一篇文學作品能鼓動風潮?當年的讀者(特別是兒童、少年)對它的理解又是什麼?

  1978年,正是台灣鄉土文學論戰暫告「終結」的那年,這是〈南海血書〉創作時的文學環境。因此本文首將釐析七0「鄉土文學」的基本精神。其次,將對〈南海血書〉進行文本解讀,並進而指出〈南海血書〉完全能體現「鄉土文學」的基本精神。可以說,它不止是「鄉土」的,也是「反共」的。易言之,〈南海血書〉是從「現實」做出發,充實了「反共文學」的虛浮與荒涼。

  以「鄉土文學」的精神為養份,高舉反共的大旗再出發,之所以能夠憾動人心,鼓動風潮便也不如為奇。這當中雖有人為的政治操弄,利用文藝為政治做宣傳。但能夠蔚為風尚的力量仍來自文學。透過解讀當時代國小、國中學生所撰寫〈南海血書〉的讀後心得,不難發現文中的同仇敵慨、精誠團結等等,都是來自閱讀文學作品的感動。

  試比較國小、國中教科書或指定閱讀教材中,不乏操弄意識型態或反共愛國教育的課文。然而,何獨少數篇章,如〈南海血書〉一般能憾動人心,「愚民千萬」?經由本文的研析,其中關鍵便是「文學」。文學是最有力的政治宣傳,要如何反共,便怎樣文學。(這一段等寫完結論還得再修改)

二、文獻探討

19781219日《中央日報》副刊上刊載一篇朱桂的譯作〈南海血書〉。原文是一位名為阮天仇的越南難民的自述,孤島上撐持了四十二天,「滿腔悲憤,一肚子委屈,實在嚥不下這口氣。」於是「脫下襯衫,用螺螄尖蘸著自己身上僅餘的鮮血來寫這封信」。信中自述一家至親十一口都死在共匪暴政之下,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固然可恨,但是那些「民主鬥士」、「偉大盟邦」更可恨。

是文一出,引發了各界的回響。個人依據《中央日報》197919日一篇〈「南海血書」的激盪〉報導整理,略可分為有以下七類:

1.  自己感同深受,翻印文章與他人共讀。例如:
台中市私立曉明女中校長朱南子,上月十九日閱讀本報副刊上這篇文章時,深為感動,馬上就翻印千份,分發全體學生;並請各班國文教師,用這篇文章做教材,為學生詳加講解。[1]
2.  於公共場合與他人共讀,所有人感動得泣不成聲。例如:
當讀讀到作者一家十一口,先後遭共產匪徒殺害慘死時,課堂裡先是傳來輕微的抽泣,繼而有人放聲大哭,最後整個教室哭成一遍,連老師也哽咽得講不下去了。
3.  讀完文章後,激發愛國意志,踴躍捐款。例如:
孩子們讀了「南海血書」,想到國家處境艱危,大陸同胞同遭厄運,愛國的熱血奔騰,恨敵的怒火在燃燒,愛國捐獻也格外熱烈,千餘位學生,捐了七十多萬元。
4.  師長閱讀後,列為教材,並要學生撰寫心得。例如:
省立屏東師專校長陳漢強,當日發現這篇文章,認為是最好的愛國教材,即印發各班學生研讀,並將研讀心得,寫在週記裡。
5.  私自閱讀,暗自感傷。例如:
陳校長的兒子,是師專附小四年級的小學生,晚間在做功課時,也在暗中啜泣。校長夫婦覺得奇怪,上前一看,原來因閱讀「南海血書」而情不自禁。
6.  不止於教室閱讀,更普及於社會各階層。例如:
該校(私立光華高級工業職校)夜間部的學生,大部均在工廠或商店服務。他們向學校要了這篇文章,送給老闆或夥伴閱讀,希望大家對於共產匪徒的暴行,都能有進一止的認識。
7.  譯成英文,大量加印,寄送美國親友。例如:
林家湘以「南海血書」代替賀年卡,寄給在美國親友;並囑咐兒子林翰麟,至友黃一雄、黃秀琳等,把它譯成英文,大量加印,普遍分贈美國人,好讓他們明白,犧牲越南之後,造成了多麼慘絕人寰的結局。

綜觀上述七種回響,從個人到群眾;從教室到職場;從國內到海外,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形成一股閱讀的熱潮。暫不論其背後,有無媒體炒作或政治操弄,這仍是一種不容小覷的閱讀行為與現象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上述七種回響中,都是由學校的師長(校長、主任、老師)扮演領讀人的角色,而讀者大多是學生,無論是主動閱讀或被動閱讀,都能讀出或被要求讀出文章的意旨,甚而在閱讀理解後,採取具體的作為與行動。

或許報紙的報導,略嫌籠統。因此,個人試圖解析當年學生的「讀後心得」,具體地理解學生所讀所思。一份當年由林口國民中學發行的《慶祝創校十週年紀念特刊》中,刊載了六篇學生的讀後心得。當中幾位學生直接陳述他們個人的閱讀感受如:

其實我想買這本書的人;並不是專為了應付測驗的。而是想更了解共匪的暴政。(吳抬安〈從「南海血書」談起〉)

讀了南海血書這本書,使我們感到自由之可貴。(林秀枝〈南海血書讀後感〉)

當我深思研讀完畢,不禁潸然淚下,恨不得也咬他們一口。(黃美香〈南海血書讀後感〉)

他們寫到的共產黨是:

這都是因為共匪沒有人性,他們根本不在乎一條人命,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。(吳抬安〈從「南海血書」談起〉)

違反人性的共產黨,他們以暴力取得政權,奴役人民,完全奪人民的各種自由,這是鐵幕國家內人民的浩劫,他們不堪共匪的壓迫、虐待、行動不自由。(林秀枝〈南海血書讀後感〉)

書中的大意是一個越南人敘述自己的遭遇,他受到共匪的欺騙,全家人死
的死,離的離,連他兒子都被分給難友吃了。(陳啟洲〈義憤填膺「南海血書」〉)

只有那些喪失了天良的共產匪黨,才做得出毀滅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事情來。(潘菊英〈南海血書滴滴恨〉)

這些學生心得有其相似性,對共產黨的認識,也不外是「殺人不眨眼」、「殘暴」、「喪盡天良」的匪徒。但無論如何,〈南海血書〉在當時的校園內,卻曾引發一股閱讀的熱潮[2]

    這一股「閱讀熱潮」持續延燒,1979110日《中央日報》第三版刊載題為「南海血書」的短評:「本報服務讀者,迅速印成單行本,相信此含血帶淚,沈痛感人之文的廣為傳佈,必能激勵全民同舟一命,愛國自強的精誠。」在「南海血書」刊載不滿一個月之前,發行單行本。110日初版,17日再版,兩版共十二萬冊售罄。20日開始四版預約。同年2月,報載立委戰慶麟建議將「南海血書」編入中學國文課本,「他指出,南海血書,有生命、有力量、有血有淚,編入教課書中,并應列為高中大專考試試題。同年621日報載,台灣省政府主席林洋港答覆省議員苗素芳、黃國展質詢時表示:「至於是否可列入教科書教材,將由省府反映中央決定。」

正當這股「閱讀熱潮」與愛國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之際,19796月林濁水在《八十年代》發表〈拙劣的越南寓言-剖析「南海血書」的真相〉[3]。是文指陳「南海血書」的刊載是「利用百姓對斷交的恐慌心理,而在整套的死共症製造計劃中,產生加深和擴大的效果,藉機以含沙射影的方式來打擊他們想像中的黨外人士。」文章中分由幾下幾個層面來剖析「南海血書」的錯誤與謬誤[4]
    首先,在文章「阮天仇,真神人也!」一節,林濁水剖析:

阮天仇,真神人也!否則,在缺水缺糧的珊瑚礁上,以渴餓了四十二天,奄奄將死之身,怎能讓自己流血長達十小時,更奮以神力,寫成這麼一篇既血淚交織,又華麗無比,更排比工整、結構嚴謹的「血書」?
…要把這些字「寫」在「血衫」上,字至少要比六號鉛字大六、七倍以上才寫得清楚。這樣要佔多少篇幅呢?
…做為血書「原始證物」的血衫,很遺憾的,卻始終沒有公開。

這節的剖析,主要是從常理來推斷,認為「南海血書」中的所述阮天仇的寫作條件,實在不符常理。且血書始終未公諸於世,林濁水以「更增加了血書的神秘性」反諷其有違常理。

    其次,在「神秘的血書是為台灣而寫的」、「吳廷琰是那一種總統?」、「一切拜光復之賜」、「民主鬪士是罪魁禍首?」、「誰坐頭等艙?誰乘直昇飛機走?」這五個小節,將「血書」內文,對照越南的史實,認為阮天仇的敘述昧於史實。林濁水比照「血書」之所以歪曲歷史事實,而推斷「阮天仇所謂親身體驗的『越南』根本就是台灣嘛!而他要『傾吐滿腔悲憤』的對象,更明明白白的是台灣一千七百萬人了。」林氏並認為「血書」的動機可議,「照阮天仇的意思,越南殷鑑既彰彰在前,那麼台灣要怎樣自救就很明白了。只要-打倒『民主鬪士』(其實就是『黨外人士』)!打倒『盟邦』就一切都解決了!救國之道盡於此矣!」。

    林濁水的剖析辯証不無道理。在當時,他身為「黨外人士」的一份子,對於「南海血書」試圖「醜化黨外人士」的手法,自然是要挺身而出,力辯其非的。但是如同林濁水文章所說:「南海血書中所舉事實錯誤百出,充滿各種謬誤觀念。我們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說它完全是偽造的。但從種種可以推理得到的結論是,它完全是捏造的神話。」是的,如果「南海血書」只不過是「神話」呢,只是一篇小說,只是文學作品呢?作為文學作品的「神話」、「小說」本就是有違常理,昧於史實的。林濁水以常理推斷、以史實考証的解讀,成了一種詮釋策略,在眾多詮釋策略中的其中一種而已。六個月後,在《中央日報》刊載仲父的〈「南海血書」〉一文,正是立論於視「南海血書」為文學作品,在文藝作品的「真實性」與新聞報導的事實間做了一番區辨。

仲父的〈「南海血書」〉於19791219日刊載,距〈南海血書〉刊登正好一年。仲父自陳「身為編者,為了應付這種感情的浪潮,不能不知道多些,以便答覆四面八方的詢問,於是寫信給作者朱桂先生,把他由基隆請來。」仲父寫道:

朱桂先生說,「南海血書」是一部小說的書名,已寫好久了,在中副發表的這篇「南海血書」乃那部小說的最後一章。所根據的資料都是真實的,寫出來的故事、人物、情節,卻是由這些資料綜合起來,再創造出來的典型,所以它的真實性,側重在文藝方面,因為它是文藝創作;不在新聞方面,因為它不是新聞報導。

這一段話直接視〈南海血書〉為文藝創作,完全消解了林濁水對其「歪曲歷史」的批評。文藝創作,著重於「真實」而非「事實」,文藝創作固然可參照歷史事實,但經由作家的綜合、裁剪,只是一種再創造。文學不必然等於歷史。對於〈南海血書〉所引發的熱潮,仲父採用「讀者反應」的觀點指陳:

還有一種看法,說「南海血書」所捲起的怒潮,奔騰澎湃,都是「製造」出來的。如果事實真的如此,那麼,成千成萬的人爭著閱讀,是「製造」出來的;無論閱讀,無論購買,無論抄寫、翻印、張貼,都伴隨著一個行動,也都是「製造」出來的。試問這樣的「製造」能力,可以旋乾轉坤,那是何等強大!如果一個有先見、遠見、卓見的人,知道它有這樣大的影響,出一百萬買這篇稿子也不為過吧?但誰有這眼光呢?

這一番閱讀的感動以及伴隨著閱讀而引發的行動,它的源動力都來自作品本身,是「製造」不來的。換言之,〈南海血書〉之所以能憾動人心,是因它「與時代潮流、民族情感相表裡,得天時,得地利,得人和才哄得起來,動得起來。」[5]文學作品自有一股內在感人的動力,無需仰仗人為或外力的哄抬。

然而,〈南海血書〉果真是一篇真實感人的作品嗎?它的刊載、被閱讀果真無需外力的哄抬嗎?1982年由國立編譯館印行的國民小學社會教科書,將它改編收錄於「怒海求生」一課,這難道不是外力的運作?那些閱讀教科書中「南海血書」的學童,是被作品感動,還是迫於「外力」?時至近年,2007723日中國時報社論〈新版南海血書 扁謝很會說故事恐嚇人民〉,「南海血書」成了虛假、編造故事的代名詞,難道作為文學作品的「南海血書」並不「真實」?難道時過境遷,改變了文學作品的意義與價值?本文藉由對以上文本的分析,試圖釐清以下問題:
(一)「南海血書」是文學作品嗎?是一篇什麼樣的文學作品?
(二)在「南海血書」被閱讀的歷史中,有無外力的界入?外力扮演什麼角色?
(三)如何理解台灣學童對「南海血書」的閱讀反應?



[1] 此七類迴響,引文均引自197919日《中央日報》〈「南海血書」的激盪〉一文。
[2] 再有一篇刊載於《明道文藝》,一位草屯商工學生撰作的〈我讀「南海血書」〉,以極其感性的筆調寫著:「不知何時、細石泥沙已近漆黑,夕陽,已盡了,美麗的彩霞也不知去向,換來的,是陣陣的晚風;不變的唯有河水,仍是伴著細石,綿延不斷地流-淚已乾了,「南海血書」握在我手中,印在我心裡,似乎重了些,是的!上面有我無數的淚珠,但寫血書的人,他所付於上面的血,遠比我所流的淚還要多得多,淚水又算什麼?回家吧!望著天邊即將升上來的月娘,明天,將會是個好天氣。心中堅信:中華民國-正像那永久不歇的河水,連綿不斷;就像挺立於風中的松柏,堅強、茁壯…。」是文中的文學技巧、比喻修辭,實不下於〈南島血書〉。
[3] 林濁水(1979)。拙劣的越南寓言-剖析「南海血書」的真相。八十年代,11),45-49
[4] 是文:「南海血書中所舉事實錯誤百出,充滿各種謬誤觀念。」同上註。
[5] 仲父(19791219日)。「南海血書」。中央日報,第十版。